2018年9月，许霆在家里阳台边。图/禤灿雄
12年前，山西临汾青年许霆在广州一台犯错的ATM机里取走17.5万元，被判犯“偷盗罪”，一审无期，二审改判为5年有期临沂。12年来，他活在归于自己的江湖里，“我的字典里没有苦楚，没有烦恼，也没有惧怕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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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/赵渌汀 排版/苏炜
直到今日，许彩亮仍然觉得儿子许霆的生辰八字欠好。
1983年3月21日，按天干地支的算法，是“癸亥年乙卯月戊申日”。“阴历二月出世，属猪，但这个月出世的猪，命都不怎样好。”
身边朋友的三个小孩都是阴历二月出世，“一女两男，到现在离婚的离婚，赋闲的赋闲，个个都是一团糟”。许彩亮觉得儿子许霆也相同，“命里有劫数”。
和父亲相同，许霆也以为自己“命有一劫”，这一“劫”在12年前就现已产生。
01
手抖多点了个0
杨素卓一辈子就信了那么一次耶稣，为的是让儿子许霆能免于无期徒刑。
2006年4月，在广州打工的山西临汾青年许霆来到一台ATM机前取钱。他本想取100元，但其时手抖多点了个0，ATM机竟也出钞1000元，在他的账户里仅扣款1元。
尝到甜头的许霆随后用一张余额175元的银行卡，先后171次取出17.5万元人民币，并在两天后从广州坐火车回到老家山西临汾。一年后，他在陕西被捕获。2007年12月，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断定他犯偷盗罪，并判处无期徒刑。
广州。图/维基
一审的断定成果，让许霆的母亲杨素卓学会了上网发帖。她去网上搜“许霆”的姓名，成果呈现了漫山遍野的喊冤和力挺声。她觉得儿子有错但无罪，期望二审能弛刑乃至直接宣判无罪。
有老姐妹劝她，你信耶稣吧，可灵了，说不定就能协助你儿子。
杨素卓起先摆摆手回绝。后来她听了一个关于“小城邦勇斗大城邦”的圣经故事。
杨素卓听完就动心了。
在一审断定至二审开庭的那段日子里，杨素卓每天都会调好清晨两点的闹钟，约上那个告诉她城邦故事的老姐妹，从临汾向阳西路走向汾河，每晚都绕尧都区暴走两大圈，“就像故事里小城邦战士那样做”。她期望儿子的案情，能像耶稣故事里“小城邦勇斗大城邦”的战情相同产生反转。
父亲许彩亮则在媒体上树立起自己“为儿伸冤”的“悍父”形象。
这个自称要“扼住司法体系的咽喉”的山西男人才初中结业，但在广州却随身携带两本书：《新华字典》和《刑法新解读》。碰到不理解的法令专业用语，他就翻开《刑法新解读》；遇到不知道的字，他又去《新华字典》上找拼音和注释。
在许彩亮的认知国际里，底子不存在歌曲《一分钱》里“拾金不昧”式的品德事例，这世上也不存在“见钱眼不开”的普通人。他以为儿子的行为“有错”，但“必定无罪”：“储户多取了银行的钱便是偷盗，银行吞卡或少给储户钱便是民事责任，这是什么道理？”
许霆父亲许彩亮。2007年，许彩亮曾为儿子的案件赴广州。
图/禤灿雄
那时许霆待在看守所里。他有时会想起童年时看过的香港电影《算死草》，想起周星驰演的那个巧舌如簧的“大状”陈梦吉。这时，他脑海里会燃起一丝改判的期望，但他随即又转念想到了《九品芝麻官》里的包龙星，“人家最终是抱了皇上的大腿，才牵强能改判案件啥的”。
尽管遵从了律师的主张进行上诉，但许霆自己对改判不抱任何期望。
02
一下明晰世道人心
在媒体与大众的注重下，作业有了起色。
2008年3月31日，广州中院重审，改判许霆有期徒刑5年。
许霆后来也没有服满5年刑期。2010年4月，杨素卓背着许彩亮交了两万多元的假释金，许霆提早出狱了。
从“里边”出来的那个瞬间，许霆觉得自己一会儿就理解了世道人心。
“一审判无期时，（看守所）里边的一些人想看我笑话；后来改判弛刑了，那些人郁郁寡欢；我提早假释出狱，许多人心里又不平衡。”
当天晚上，许霆就上了回老家临汾的火车，送站的媒体记者传闻“两只手都数不过来”。有记者问许霆这一刻在想些什么，许霆说，啥都不想，就想睡个饱觉。
2010年7月30日，许霆被裁决假释，走出监狱。晚上7时许，他在广州东站候车。图/视觉我国
上车放好行李后，他原本想打个盹，却发现一个记者从近邻舱位跳出来，说要给他录段视频。录完视频去厕所的途中，许霆又发现一个同车跟访且相识已久的记者。“我其时还疑惑，我就回个老家，怎样像十里长街相同送我？”
回到临汾后，他成了朋友们口中的“名人”。一下火车，围观的人群和考察的媒体蜂拥而至，话筒和闪光灯的背面，有人在一旁等着向他献花。
“那一刻真的很困惑：我一个罪犯出狱回家，怎样搞得跟外宾来访相同？”
03
能喫苦，爱出风头
2011年11月的一天，许霆接到了何鹏的电话。何鹏问他要不要一同去江苏常州打工，许霆想了想，就容许了何鹏。
何鹏被外界称为“云南版许霆”。2001年，何鹏仍是云南公安专科校园大二的学生。其时他拿着自己余额仅剩10元的银行卡去农行查询，成果发现机器毛病，按下取款键后，柜员机不断吐钞，何鹏尔后在两天之内经过215次取款，共得到429700元。随后他被捕且一审被判无期徒刑。他不服并上诉，但被云南高院在二审时驳回。
何鹏后来能出狱，必定程度上得感谢许霆的呈现。在许霆二审由无期改为5年有期后，何鹏家人决议持续上诉，2009年11月，经云南高院再审，何鹏由无期改判为8年6个月有期徒刑。
2014年，“惠阳许霆案”再次开庭审理。案件主角余德水在发现主动取款机有问题后，屡次存款取款。相似的案件再三产生，每次都让人想起许霆案。图/视觉我国
招聘许霆和何鹏的，是江苏商人宋平和。宋平和很垂青许霆和何鹏的案件当事人的身份，所以他让许霆、何鹏和别的两个女生组成一个团队，平常到各地进行普法宣扬，许霆和何鹏言传身教，两个女生担任掌管和后勤作业。
那是一段许霆以为自己“有使不完的劲儿”的日子。据同是团队成员的宋莹回想，许霆“能喫苦”，但“也喜爱出风头”。
“咱们一组四个人，外出宣讲法令常识时，我和别的一个女生做后勤，许霆和何鹏主讲。何鹏和许霆话都不多，但每次宣讲完毕，都会有许多人拉着许霆摄影。看他的表情，我觉得他挺受用这种感觉，就像明星容许粉丝一同拍个合照相同。”宋莹说。
老板宋平和则觉得素日里活泼开朗的许霆，对自己从前案情的心境一直“飘忽不定”。有时公司聚餐或外出拓宽时，我们都会聊到“许霆案”。
“被他人问这问那的，他的心境马上就上来了。”宋平和说。而许多偶然来做客的名人，一传闻一同吃饭的便是当年颤动全国的“许霆案”的当事人时，反响都出奇相似：“哦，那个本来便是你的案件啊！”
这是一道浮在许霆头上的特殊光环。
“那一年我可是全国十大新闻人物，和刘翔、姚明他们并排。”这是许霆谈及自己从前罪犯身份时的一句无心戏弄，也是偶然瞥见头顶的那道特殊光环后，对此前自己行为“底子没犯错”的某种逻辑自洽。
宋莹还记得许霆和她之间产生的一件事。宋莹刚来到宋平和的公司干事时，许霆被组织开车去接她。一路上许霆嘘寒问暖，两人很快就活络起来，并相约去宋平和家吃饭。
两人一进门，宋平和就说要“送小宋一个背包，你随意挑”。所以宋莹就在宋平和家挑了个包，许霆其时在一旁咧嘴笑。
几个月后，宋莹和许霆、何鹏等人组成的法制宣扬小团队被逼闭幕，宋莹方案脱离公司。就在宋莹辞职前的一个下午，许霆特意找到她，要求她把背包还给宋平和。宋莹不理解，诘问许霆为什么这样要求，许霆其时的理由是：“宋老板是看我的体面送你包的，你给人家还了吧。”
04
山西临汾便是他的“江湖”
在广州蹲看守所的那段日子，许霆看了《三十六计》和《三国演义》，并在那时把关羽视作偶像。《三国演义》里“美髯公千里走单骑 汉寿侯五关斩六将”这一回，他来回翻看了好几遍。
他以为自己便是贾樟柯电影里的那类江湖儿女，而老家山西临汾则是他的“江湖”。
2012年年头，许霆脱离常州，回到老家临汾。“只需一个电话，一拨朋友都会来接我。”
他不以为自己和那些“江湖兄弟”的联络仅限于狐朋狗友，“这不是混社会，其实便是某种正义感，某种意气相投”。
山西小城临汾。图/维基
初中同学刘大方觉得许霆出狱后的许多主意和行为，都被这种江湖义气和所谓的广结人脉影响。
比多么霆特别强调的“人脉”，其实直接促成了他自己当年前往广州打工。高中追了个女朋友，追了3年，高三时建立联络，但两人高考都没考好。女友其时正准备复读，但许霆知道一个爱打篮球的朋友，这个朋友是教育体系身世，所以就帮许霆把女友弄到了太原的一所旅行校园。
2006年时女友去广州实习，大学肄业的许霆陪着她去广州打工，之后就产生了轰动全国的“许霆案”。
许霆还喜爱说起自己在临汾公安局、文化局、铁路和环保等体系的“各种联络”。“有个朋友几年前过来临汾喝酒，下高铁时忘掉拿一个包了，我给铁路局的初中同学一个电话，那儿马上就把包给我送到了。”
关于任何或许和自己产生联络的人和事，许霆从不敢慢待，小心谨慎地运营和打点起自己在老家的小江湖。除了那件让他在全国“暴得台甫”的案件，他更愿意向陌生人说起自己在初中期间跑出去卖轴承、卖菜、做点焊、开装载机的故事。
他为此付出过价值，“时断时续读了7年头中”，但他以为“得到的东西是你幻想不到的”。
他曾想过在未来出本自传：“那个事（许霆案）占一部分，但我的精彩不仅仅只需那个事。从初中起，我交了许多朋友，打过许多份工，我怎样被人揍，又怎样去协助他人，这些相同很精彩。”
究竟怎样才算精彩？许霆举了个比如：“有天晚上我在酒桌上喝醉了，但我知道临汾一般晚上10点今后就不查醉驾了，所以其时特别把一个（饭）局拖到10点今后，我再开车上路。谁知道那天交警偏偏‘抽风’查起酒驾，幸而我眼疾手快，逮着时机就猛一个掉头，挑其他路逃了！”
有朋友觉得许霆就像临汾城内的一只八爪鱼。“他的触角随时都在往外伸。能这么张扬，底气便是他从前的那些阅历。他懂这个江湖的玩法，他也只能在这个江湖里耀武扬威。”
“因为曩昔我苦过，苦过之后就应该甜一甜，这样才正常。”
“我喜爱我的人生，为啥呢？因为我喜爱产生在我身上的全部，这大概是命运的组织吧。假如我的性情和行为是一个因的话，那么这些年阅历的作业，便是它结出的一个果。”许霆说。
他乃至想过当年在ATM机前产生的那件事，假如产生在临汾而不是广州，自己的命运或许就会彻底不同。
05
创伤结痂，一挠就痒
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许霆身上的江湖气，妻子吉娇琴便是其中之一。
吉娇琴和许霆成婚时，许霆刚出狱不久。她觉得自己了解的仅仅出狱后的老公，而因提款风云被推到法令和大众面前“炙烤”的那个许霆，她其实并不了解。
“刚成婚那会儿，有几回去ATM取款时，他都感到不自在，”吉娇琴回想道，“这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道坎儿。”
“许霆案”像一处旧伤，永久寄存在许霆的肌体里。这道伤曾一度接近感染。在时刻和日子的冲刷磨炼下，这道创伤现在已结痂并留下一道疤痕。“痒的时分就挠挠，但更多时分会疼。”
许霆的困惑也源于此。在虚拟笼统的私家场域，他是饭局里酒杯磕碰后的论题中心，是被一众亲朋确定的最有资历议论司法案件的“当事人”，是在临汾议论起公共工作时的“民间定见首领”；在事关生计的实际图景里，他又是有案底、对不义之财曾起过恶意的罪犯。
2007年许霆案期间，爸爸妈妈卖掉三套房为儿子打官司，现在许霆和妻儿爸爸妈妈住在一同。图/禤灿雄
“开过滴滴，但后来查得严，就撤了；朋友给介绍机关单位作业，一问本来有案底，也不找你了。”坐过牢、名望大再加上一无所长，许霆出狱后只能帮朋友干点零活，其他精力全都用在应酬和江湖外交上。
吉娇琴曾劝过许霆：“你少去点酒席，少给点上礼，多学点生计技术欠好吗？”许霆当面总是允许赞同，往后又一股脑往酒桌和饭局上凑。
“抽烟不对，喝酒不对，斗地主也不对。我也想像10年前在监狱里看《三十六计》，看《活着》《普通的国际》去充分自己，但真的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，你不或许去改动。”许霆说。
06
不想让我儿子受影响
律师黄智鑫今年年头去了趟美国。在奥特莱斯的一家扣头店里，他无意中把一件试穿的名牌T恤穿出了店外，走了十分钟他才发现这一状况。
“其时我在考虑的是：究竟还不还？还回去的话，会不会形成什么不必要的误解？我得供认，自己其时有贪小便宜的心思在作怪。”黄智鑫说。
这让他马上想到了12年前许霆在ATM机前取钱时的心境。
“ATM毛病，我估量许霆是抱着先把钱拿回去考虑一下的主意的。假如银行找上门，那就还钱；假如没人来找，那就看状况行事。”黄智鑫觉得，不能简略断定人在利益引诱面前摇晃心态“是好仍是坏”，他觉得“拾金不昧”和“占为己有”，或许能在一念之间敏捷切换。
5年前，黄智鑫曾问过许霆：“你想过昭雪吗？”许霆对此模棱两可。
黄智鑫其时仍是广东君厚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师。“给许霆科罪太有违人道，太一刀切了，这就等于把ATM当作祸不单行，哪怕本身呈现毛病，只需有人一拿，就立马中招。”黄智鑫说。
他给许霆的主张是：持续上诉，哪怕几率微乎其微。“许霆案对其他案件具有标杆性含义，假如能引起大众对相似工作的注重，哪怕最终无法昭雪，这个进程都值得必定。”
针对是否上诉，许彩亮和许霆的心境在10年间“掉了个个儿”。
2018年，许霆在临汾家中。图/禤灿雄
2008年广州中院重审许霆案并判处许霆5年有期徒刑后，许霆曾当庭表明不上诉，而许彩亮则坚称不服，“要上诉究竟”。
但10年间，许彩亮抛弃了上诉方案：“我期望我能活到100岁。到那时分，我期望看到作业产生一些改变。”
许霆则开端“变脸”。他把自己从2013年起就要求“旧案重审”的决议，看作是自己对下一代的担任。
“说究竟，我去申述，主要是不想让我儿子今后受影响。他现在还小，但今后假如想从戎的话，你政审就过不去，因为你爸本来坐过牢；出国的话估量也费事，因为你爸从前有案底。”许霆说。
前老板宋平和则对许霆的申述决议感到震动。“他或许遭到其他人的影响吧，或许他自己早就变了。”宋平和以为许霆当年犯错、违法是铁板钉钉的事，“再去上诉，只能让人觉得你想炒作”。
07
愿望是做一名讲师
许霆出狱回到临汾时，初中校友刘大方开车去接他。回家上过厕所后，许霆对刘大方说：“能无拘无束地上厕所，真好。”
刘大方其时讪笑许霆：“不至于吧哥哥，上个厕所就满意了？！”
许霆其时没说话。他想起了监狱里的“一分钟限时如厕”规则：500个监犯站成几排轮番上厕所，但一分钟后，整体都必须外出练习。许霆好几回都站如厕部队的后几排，无法之下，他只好在练习真实憋不住时，泰然自若地拉在身上。
现在他常常会注重热门工作：“形象最深的是赵作海，他进去的时分年岁就很大了，出来今后彻底无法日子。比较他，我状况好许多。我至少能养活自己。”
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院长徐松林曾在10年前建议关于许霆案的评论，他以为许霆案对推动司法揭露和变革具有标杆性含义：因为许霆在10年前的改判，越来越多人知道了“刑法第六十三条第二款规则”的具体内容：
“违法分子尽管不具有本法规则的减轻处分情节，可是依据案件的特殊状况，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，也能够在法定刑以下判处刑罚。”
许霆朋友的药妆店，素日闲暇时 ，许霆喜爱找朋友一同喝茶谈天。图/禤灿雄
许霆的愿望是做一名讲师。“就教授一些人生哲理、生命感悟啥的，应该有人会听，当时社会缺这些。”
他常常和儿子幼儿园的班主任谈天。“人家教师讲得好啊，人家说过林则徐的一句话：‘子若强于我，要钱有何用……子若不如我，留钱有何用……’后边背不出了，大概是这么个意思。”（原句：“子若强于我，要钱有何用，贤而多财，则损其志；子若不如我，留钱有何用，愚而多财，益增其过。”）
希不期望儿子知道自己的案件呢？
“到了必定年岁时，他天然就会知道。我的字典里没有苦楚，没有烦恼，被判5年有期的时分没有，被判无期的时分也没有。我不会惧怕让他知道的，我的字典里也没有惧怕。”
许霆说他不惧怕。
